须贾三次外交的屈辱与辛酸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魏国人范睢，任秦国丞相，被封为应侯。在《范睢列传》中，介绍范睢在魏国的经历，顺带着提及须贾。

“须贾”按照《史记索隐》注释：须，姓。贾，名。盖密须氏之后。

须贾任职为中大夫，亦称大夫。根据《 吕氏春秋》：“中大夫，官名，战国（公元前475—公元前221）诸侯国中的爵位分为卿、大夫、士三级，大夫比卿低一等。”大夫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中大夫”是中间一级的大夫。

可以说，须贾被司马迁载入《史记》纯属意外。如果没有范睢，须贾就是历史的尘埃，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存在。然而，司马迁却记叙了须贾三次外交经历，这背后尽是屈辱与辛酸。

出使齐国遭冷落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须贾受命魏昭王而出使齐国，当时范睢跟随左右。范睢的出场牵扯出须贾的一次出使经历。

“留数月，未得报”，须贾在齐国逗留了数月，也未能见到齐襄王。要么没有人替他通传禀报，要么是齐襄王根本没搭理他。

确定齐国在任国君为齐襄王是因为：“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齐襄王听说魏国使团中范睢能言善辩、颇具才能，于是派人赏赐范睢黄金十斤以及牛肉和美酒。

参照《六国年表》，齐襄王（齐湣王之子）元年为魏昭王十三年，同时为秦昭王二十四年，这一年为前283年。而魏昭王共在位十九年，即须贾此次出使齐国只能发生在前283年—前277年之间，齐襄王前七年期间。

而《田完世家》记载：“襄王在莒五年，田单以即墨攻破燕军，迎襄王于莒入临淄。”这又明确齐襄王前五年都躲藏在莒城，直到田单以即墨反攻燕国大败燕军之后，才迎接齐襄王回到临淄。

齐国被以燕国为首的六国联军打败，大部分城池被燕国占领，仅剩即墨、莒城未被攻陷。这种情况从前283年—前279年一直持续了六年之久。

然而，即使如此齐襄王对魏国使臣须贾避而不见，反而赏赐了他的随从人员。齐襄王为何不见须贾呢？其中缘由，司马迁并未明确只能推测了。

“须贾知之，大怒”——须贾听说齐襄王赏赐了范睢而愤怒。这是嫉妒范睢的才华，还是维护魏国利益呢？毕竟，范睢“辞谢不敢受”——拒绝了赏赐并表示感谢。《范睢列传》并未对此次外交事件深入挖掘，而是继续推进范睢的后续遭遇。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须贾回到魏国，心中仍愤恨范睢，于是向魏国丞相魏齐诬告范睢出卖了魏国——“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魏齐安排打手将范睢胖揍一顿。

范睢垂死之际，被郑安平搭救。恰巧遇到了秦国使者王稽，于是三人一起亡归秦国。王稽向秦昭王推荐了范睢，但是“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秦昭王不太相信，随便安排范睢住宿，供给食物粗劣。

司马迁在此明确范睢坐冷板凳一年多，“待命岁余”。紧随其后又进一步明确：“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范睢在秦国待了一年多，此时已是秦昭王三十六年（即前271年）。由此推测秦昭王三十三年（即前274年），范睢遭魏齐痛扁而出逃，同样须贾在当年出使齐国后返回魏国。

在《六国年表》中，前274年为魏安釐王三年，齐襄王十年，须贾出使齐国岂能是“为魏昭王使于齐”呢？所以，须贾出使齐国时间成谜。

出使秦国遇范睢

“秦封范睢以应（今河南鲁山县东），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范睢封侯拜相明确为秦昭王四十一年，即公元前266年。同年为魏安釐王十一年，齐襄王十八年。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范睢化名张禄逃到了秦国，即使封侯拜相对外仍使用了张禄这个名字，魏国竟然不知道，以为范睢几年前就死了。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魏国间谍得知秦国又将向东侵略韩、魏，于是魏国派须贾出使秦国。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范睢得知须贾来到秦国，于是隐瞒了身份换上破旧衣服一个人悄悄来到须贾下榻的宾馆。

“须贾见之而惊”，须贾看到范睢，心里惊讶。因为在须贾的意识里范睢已被打死了，两人家长里短随意攀谈。当须贾得知范睢“为人庸赁”——受雇于人做帮工，表现出同情之意，“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并“取其一绨袍以赐之”。

须贾又向范睢请求借“大车驷马”以拜见秦相，这是为顾全个人颜面，还是维护魏国尊严呢？作为魏国使臣车坏马病，拿自己穿过的衣服赠送他人，寒酸背后反映了魏国之孱弱。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相府下人看到丞相车马回来，认识的人都纷纷回让躲避。须贾虽感觉奇怪，但不知为何。

须贾被带到相府门外，范睢谎称入府通报，让须贾一个人在门外等着。须贾左等右等不见范睢出来，当从门房下人口中得知范睢就是秦相后，“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侍者甚众，见之”，这时候范睢张设华丽的帷帐，一众下人服侍左右，接见了须贾。须贾“顿首言死罪”，范睢仍觉不满意，当众数落须贾之罪。

与借大车驷马出行相比，此时须贾显得多么卑微懦弱。作为代表魏国的使臣，须贾竟然向秦国丞相跪下了，而且还不断地磕头认罪。然而，这并非最凄惨的。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堂下，置荚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史记·范睢列传》

须贾向范睢辞行，引发更大的羞辱。范睢大摆宴席，邀请所有在秦的诸侯使臣，坐席一律安排在堂上，且面前食物完备丰盛。轮到须贾，司马迁用了“而”字既是转折，也是对比：坐席安排在堂下，面前摆放的是马料，服侍人员竟然是罪犯。

游说穰侯退秦军

（秦）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史记·穰侯列传》

秦昭王三十二年，即公元前275年，同年为魏安釐王二年，齐襄王九年。当年，穰侯魏冉被任命为秦国相国，然后率领军队攻打魏国，击退了芒卯，开进了北宅，于是进兵包围了魏都大梁。

“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须贾奉命出使，游说穰侯魏冉劝秦退军。须贾的劝说辞洋洋洒洒，司马迁将其详细记录在《穰侯列传》（见附录）。

“要效法赵国、卫国，即使战败了也不要割地求和；而不要像宋国、中山国一样屡遭进犯又屡次割地，结果国家灭亡了。

秦国贪婪无厌、凶恶暴戾。现在又击退芒卯，开进北宅，就是以此威胁多割地。此时若魏国背弃楚国、赵国而与秦国讲和，楚、赵两国必定怨恨魏国。那么，秦国挟制楚、赵再进攻魏国，那么魏国灭亡指日可待。所以，一定不要讲和。”

须贾说，“这是我在魏国所听到的，一位长史劝谏魏王的话。希望穰侯据此来考虑围攻大梁的事。”

然后，须贾继续说道，“秦国战胜暴鸢，割取八县，并非是兵力精良，也非计谋巧妙，而是上天的运气。现今穰侯围攻大梁还有如此运气，这并非聪明之举。魏国已调集全国精兵良将保卫大梁，据我所知不少于三十万人。”

“大梁攻而不克，秦军必然疲惫不堪，而陶邑则一定会丧失，这注定前功尽弃。而今魏国正犹疑未决，希望您趁楚、赵援军未至，允许魏国少割土地先稳住它。楚、赵必然会对魏国与秦国媾和而恼火，那么楚赵魏合纵也会因此瓦解，而后再逐个攻破。”

“穰侯曰：‘善’，乃罢梁围”，穰侯魏冉一听此计不错，于是下令撤军。

安釐王元年，秦拔我两城。二年，又拔我二城，军大梁，韩来救，予秦温以和。三年，秦拔我四城，斩首四万。——《史记·魏世家》

三十一年，白起伐魏，拔两城。楚人反我江南。三十二年，相穰侯攻魏，至大梁，破暴鸢，斩首四万，鸢走，魏入三县请和。三十三年，客卿胡伤阳攻魏卷、蔡阳、长社，取之。击芒卯华阳，破之，斩首十五万。魏入南阳以和。——《史记·秦本纪》

参照《六国年表》，秦昭王三十二年与魏安釐王二年为同一年，即前275年。根据《秦本纪》、《魏世家》记载：前275年，秦相穰侯出兵攻打魏国，也确实包围了都城大梁，而魏国也割地求和。

那么，秦国退兵是否与须贾有关呢？

按《魏世家》说法，秦军攻占了二城，韩国虽出兵救援魏国，但是韩将暴鸢被穰侯打败了。最终，魏国割让了温邑求和。而《秦本纪》中则记载魏国割让了三座城池求和。

大概穰侯听从了须贾之计，收获了三座城池就撤去了大梁围军。至于，割让城池是一还是三：《魏世家》只承认割让温邑，而另外攻占的二城则不算。

前276年，秦国白起攻打魏国，从而攻取了两座城池。的确如同须贾所说，秦国蚕食魏国，贪得无厌。而须贾的外交只是换来短暂的和平，前274年，秦国再次攻打魏国，又夺取了四座城池。

俗话说“弱国无外交”。在战争面前就是如此残酷，弱小的魏国在强秦面前根本没有资格和本钱谈外交。须贾劝说穰侯的游说之辞，只是为魏国注射了一支止疼剂而已。

附：

“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宋、中山可以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王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愿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史记·穰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