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形象的构造与消解

《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形象的构造与消解

对古希腊英雄而言，不被歌颂就等于已经死去，没有任何地方比《奥德赛》对这一等式的刻画更为真切，该史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把匿名与不存在等同。从特洛伊返乡途中，奥德修斯不仅必须避免肉身的毁灭，还必须避免永久地陷入在史诗看来与死亡无异的各种无名状态（nameless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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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者将会论证，以艺术创造的其他种种范型为背景，诗人坚持指出雅典娜的介入，这是在敦促我们打开视野，从神话故事的必然律令中分出神来，看到更广阔的人类经验，而不是仅仅局限于那个神奇国度所限定的人类经验。随着我们脱离返乡故事本身，奥德修斯性格中的另一个面相也将得到揭示，而这将影响到我们如何去理解史诗所创造的关于人类经验的描述。

《奥德赛》中木马进入特洛伊

不为人知的奥德修斯

序言

朗朗乾坤，谁愿作无名之人？

但说实话，唯有无名之人，方能游刃有余。

——默顿（Thomas Merton）

对古希腊英雄而言，不被歌颂就等于已经死去，没有任何地方比《奥德赛》对这一等式的刻画更为真切，该史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把匿名与不存在等同。从特洛伊返乡途中，奥德修斯不仅必须避免肉身的毁灭，还必须避免永久地陷入在史诗看来与死亡无异的各种无名状态（namelessness）。这一情节命令与故事的主导性视角一致。众所周知，奥德修斯活着就是为了回到故乡伊塔卡。在《奥德赛》中，我们最先在卡吕普索之岛的岸边见到奥德修斯，那时他瞭望大海，心中悲戚，思念妻子和家人。他是如此忠诚，即便已经和一位性感的女神同床共枕七年——其间也有他情愿的时候——亦不能诱惑他将婚姻中的种种欢愉完全抛诸脑后。此外，他返乡后不仅能恢复国王、丈夫、父亲和儿子的角色，还能重获作为存在者的身份。通过杀死众多求婚者，他突破了无名状态，再次成为“奥德修斯”。

这便是史诗关于英雄主人公的主要情节。但有时，这位主人公自身会偏离这一主线。从他口中我们得知，在库克洛普斯岛上，他自讨苦吃，导致几位同伴被独目巨怪吃掉；接着，他执意派遣侦查小队前往基尔克的洞穴，在那里，这些不幸者（不包括奥德修斯）被变成了猪。两次走弯路对于返乡均无必要，而且都招致了灾祸。更糟糕的是，他借助赫耳墨斯的灵药降伏了魔女基尔克后，却与她耽溺了一年时光，直至同伴说服他重新踏上归途。这些都不是整个生命只为追求一个单一目标之人的所作所为。

奥德修斯杀死骚扰妻子的求婚者

当我们注意到史诗中的下列情节时，事情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为了在伊塔卡恢复其完整的身份，奥德修斯真真确确地变成了“无名之人”，甚至在多个场合借用各种虚假的和偶然想到的身份；并且，为了再度成为高贵的王者——其无瑕品质与纠缠在佩涅洛佩周围的那堆奸诈愚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不停地对敌人和朋友撒谎。晚近一些古典学者关于《奥德赛》的评论，特别是默纳汉（Murnaghan）、佩拉多托（Peradotto）和菲尔逊（Felson）的评论，集中关注这部史诗如何容纳这样一个流氓英雄，乃至容纳有关人类经验的两种景象。佩拉多托从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Bahktin）的理论出发，将观察这两种景象的视角称为“向心式的”（centripetal）和“离心式的”（centrifugal），此处的“中心”代表语言或文化中一切力量的目标，它发挥着使一切统一、均质化以及层次化的影响。最终，《奥德赛》似乎驯服了种种试图逃离那可敬的中心的冲动。奥德修斯返乡，自揭身份，杀死求婚者，大概从此过上了幸福安稳的婚姻生活。他巩固了因名声而来的固定身份，而根据整本书的主导观点，这种固定的身份只有他安留在家才能实现。此时的奥德修斯安全脱离了种种可能使他永久无名的灭绝性力量，也顺利摆脱了各种临时身份。

显然，不是所有听过这一故事的人都相信奥德修斯非常恋家这个说法，因为在古代文学的史诗传统中，我们知道的多数结局都是英雄继续踏上冒险之路。荷马似乎塑造了一个对返乡故事而言过于复杂且难以预料的角色：我们难以相信这个奥德修斯会真正满足于伊塔卡的生活。如同近代另一位学者评价的那样，他绝不是只会赖在门廊上的恋家犬。

奥德修斯个性中那些颠覆性的、离心的方面，让我们沉思他的无名与他身份的转换具有何种更深的义涵。奥德修斯的隐姓埋名和乔装打扮使他在史诗的各种场合即刻获取了战略性优势——他了解别人远甚于别人了解他，而在《奥德赛》中知识就是力量。但匿名和伪装往往也是伪装者、流浪者和无家可归者常用的手段，他们可以借此突破森严的戒备，进入强势者的辖区。通过这种欺骗式的、非英雄式的做法，正如海德（Lewis Hyde）近来提醒我们的那样，伪装者能穿过既定系统保护膜上的薄弱环节，进入若非如此则仍会继续向我们隐藏的更为宽广丰富的存在。显然，当奥德修斯装扮成一位年老的乞丐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类似于这样的伪装者。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奥德修斯寓于这样一个角色之中，是不是要以更坦率、更直接的英雄所不能的方式来打开史诗的世界呢？反过来说，人物经历的哪些方面，是被故事情节的“向心式”动力所排除在外的呢？而史诗又怎样确认并且——至少是通过暗示——评估其中的损失呢？

雅典娜向奥德修斯指引伊塔卡

正如我的标题所示，我探察的这两种视角，与奥德修斯回归前他在伊塔卡的地位相关联，从而也意味着与他回归作为国王、丈夫、父亲和儿子的完整身份相关联。他竭尽全力穿越地中海，一路上的冒险让他一再地以一个无名异乡人的身份到达一个又一个新的地方，努力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寻得安全，最后揭示他的姓名，以凯旋的姿态重申其英雄身份。每一次循环，都意在为他最后到达伊塔卡这一高潮作铺垫。一路上，奥德修斯神圣的守护者雅典娜也精心策划了他的行程，其手段有时被诗人比拟为艺术家创造他的杰作。雅典娜的作用仅仅代表了《奥德赛》中众多艺术创造的一个例子，其中最常见的例子当然是讲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讲，奥德修斯凭借自身的努力以及雅典娜的干预，从被海上神女卡吕普索囚禁在岛上开始，到最后重获伊塔卡统治权的这段返乡经历，也可以视为奥德修斯的造就（making）——或者再造（remaking）。

奥德修斯英雄式回归的故事同样是一个再造伊塔卡独特的英雄世界的故事。如我们所见，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就是居住在某种神话的王国。然而，并非所有《奥德赛》的人物都能自在地适应这个世界。事实上，最为明显的不适应便体现在奥德修斯本人，体现在他采取某种伪装之时。只要我们了解到“真正的”奥德修斯从未受到伪装的影响，而是隐秘地潜伏在暗处操纵他人，这种脱节就可以忽略不计。但我将会论证，以艺术创造的其他种种范型为背景，诗人坚持指出雅典娜的介入，这是在敦促我们打开视野，从神话故事的必然律令中分出神来，看到更广阔的人类经验，而不是仅仅局限于那个神奇国度所限定的人类经验。随着我们脱离返乡故事本身，奥德修斯性格中的另一个面相也将得到揭示，而这将影响到我们如何去理解史诗所创造的关于人类经验的描述。

奥德修斯在海上遇到塞壬

换一个说法，奥德修斯消解在各式各样的非英雄角色中，这恰恰是在建造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大多数关于《奥德赛》的研究都认为，英雄奥德修斯才是真正的奥德修斯，他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建立起来的伊塔卡世界才是史诗唯一认可的真实世界。用这种方式解读《奥德赛》会受到雅典娜的蒙蔽，把这部诗歌仅仅等同于神话，从而使故事丧失其深度和复杂性，看不到史诗在描述人类经验方面的深厚广博。接下来，我将首先从“向心式”回归故事的角度，也就是奥德修斯的造就来解读诗歌，然后转向奥德修斯的种种“离心式”角色所揭示的另一景观，也就是作为新世界之构建的英雄的消解，从这一视角来解读这部史诗。

荷马

为了解释史诗中那让我觉得成问题的东西，我开始思考《奥德赛》中两个相互交错的世界。一方面，与其他现存的古代经典一样，这部史诗持续激发着后世读者和创作者的想象力。但另一方面，我也一直认为，归返故事本身虽然在很多方面富有吸引力，也能自圆其说，但仍缺少必需的复杂性和充实性，无法解释史诗经久不衰的魅力。我赞叹奥德修斯为返乡所作的努力，又为他敏捷地战胜怪兽，离开令人迷乱的女人而欢呼雀跃，也欣赏他在伊塔卡由无家可归的乞丐成为万众瞩目的国王这一历程中的快意反讽，所有这些阅读的愉悦都不应该受到丝毫低估。但我仍错失了某些东西，它类似于荷马笔下令人伤脑筋地赋予阿基琉斯的那种引人深思的卓越，又或者索福克勒斯对俄狄浦斯壮年和老年的描绘。

近期学术研究不仅借用后结构主义理论去探索关于奥德修斯人物角色的其他意涵，也从不同视角解读了他的人生经历，这些研究启发了我对《奥德赛》的叙事以及其中英雄天性的思考。正如本书注释和参考文献中所证实的，这一新的诗歌解读方式在古典学术领域已经形成了一股稳定的潮流。但与此同时，我发现很少有著作尝试对这些不同的观点进行详尽的解释，以展现给更多非专业领域的读者。我希望我的观点能够引起专业研究人员的兴趣，但我的目标是吸引文学爱好者，他们可能不像专业古典学者那样熟悉文学研究的当下趋势。基于此，我花费了比针对专业读者更多的时间去复述故事，虽然这对专家而言并非必要。我也不打算明确依靠任何理论范型去支撑我的解读。熟知近现代研究进路的人，可能会发现我的解读除了吸纳人类学视角下的民俗研究成果，尤其是其中的伪装者角色及其所体现出的荣格的人格分析成果外，还受到了读者导向的批评思想和后现代自我建构模式的影响。

诺特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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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人知的奥德修斯

[美]诺特维克 著 华夏出版社有限公司